我在美国读研期间，辗转三个城市读了两个硕士，圣诞节、复活节、暑假、感恩节，几乎每个假期都飞到中西部去看老朋友们。我们每次都有几个固定的节目，其一是我为老人们做一顿中国菜。没有电饭煲（顺便说一句：我出国快三十年了，至今也没用电饭煲煮过饭！），我就用平底锅煮饭；我那时候还不知道有亚洲超市这种存在（可能当时也真的还没有出现呢），反正食材就是最普通的西兰花、胡萝卜、罐头玉米粒和新鲜鸡肉，还有一瓶不知道Eleanor买了多久的、不知道是哪里出产的酱油。认认真真做出简简单单的两菜一汤，就被三位老人齐声赞不绝口了。在厨房大餐桌上吃完我做的中餐以后，我们就移步到旁边舒适的起居室，一起吃Eleanor烤的小甜饼。我烤小甜饼的第一个方子，就是Eleanor给的。
当时JimEleanor家养着一条狗，叫Abby，是lab和goldenretriever的混合。她体型挺大，当时年龄已经不小了，温驯安静。我们在厨房里做饭聊天，她就趴在我们脚边。她最喜欢去韦恩老爹椅子底下。为什么呀？因为韦恩老爹皮呀，老是偷偷给她塞小甜饼！被Eleanor发现了就会批评韦恩老爹，上梁不正下梁歪，老爹听了就嘿嘿笑，趁Eleanor不注意又偷偷塞一块。。。后来Abby走了，JimEleanor就又收养了一条同样混合的狗，跟Abby很象，只是毛色略深，体型略小，年龄也小，也同样管她叫Abby。我所知道的关于狗的有限知识，全都是通过两只Abby学来的。
另外一件我们固定做的事，就是去城边一个很好的中餐馆吃饭。我就是在那儿见识了美式中餐和幸运饼的。那个餐馆比一般的美国餐厅大，里面很安静，椅子都是有轮子的，很方便老人移动椅子站起或坐下，我觉得这也是他们喜欢这家餐馆的原因之一。餐馆的菜式做得很用心，居然还有锅巴汤，虽然跟印象里我小时候吃的、一个特别好的厨师做的不一样，但是已经很令人惊喜了。
还有一件我们喜欢做的事，就是周末去一家很好的酒店吃自助早餐。Jim和韦恩老爹会乘电梯到楼顶，然后慢慢走下来，当作健身运动。我们其实也吃不了多少东西，但是就是喜欢酒店的开阔空间和放松的气氛，还有就是享受不用自己动手忙碌煮菜做饭的清闲。韦恩老爹每次都会拿一两瓶可爱的迷你果酱回家，家里陆续攒了很多瓶，有时候我们在家吃早餐就能用上。
假如是圣诞节期间，韦恩老爹会开着车带我在各个小村镇之间逛，专门看各户人家美轮美奂的灯饰，有一次逛到州长家附近，天太黑了，我们居然迷路了。那时候互联网刚诞生没多久，电脑还没有普及，老爹车里放着一部象半个公文包那么厚重的大哥大，乔布斯、手机和导航还要再过十几年才为世人熟知。好在老爹熟悉当地路径，很快就绕出来了，找到了回家的路。
老爹的生日是在平安夜。每年问他想要什么礼物，他总是回答，“Mynextbirthday!“——简单、聪明又幽默，我喜欢。类似的老爹金句还有不少，我印象最深的是，“Thefirsthundredyearsarethehardest.”我每次听了都笑，笑过之后觉得有道理，可是有道理又怎么样，也没什么用啊。。。
韦恩老爹只有一个女儿，他女儿只有一个女儿（她在德国住了很多年）和一个儿子（当时在读高中），可是他的弟弟家人丁兴旺，四个孩子外加很多孙子孙女。每当弟弟全家老少过来聚会，就很热闹。我们每次都会提前去买礼物，我最喜欢去Toys”R”Us和城里几家很好的玩具专卖店，里面有很多有趣的烧脑的智力玩具，我喜欢花时间研究它们。韦恩老爹告诉我孩子们的性别和年龄，然后就放心地让我选玩具。遥想幼年的我，只清晰地记得玩过两件玩具，于是我的玩具启蒙，就在迟到了二十年以后，在美国中西部的一个小城里完成了。那时候我当然还不知道，每一次的圣诞采购玩具，都渐渐为我后来为自己的头生子选玩具打下了基础。
跟这三位爷爷辈的老人相处，非常轻松愉快。我自己的爷爷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其实他聪明又有幽默感，但是性格不是很开朗；我奶奶则是个温和有智慧的人，虽然在她出生的那个年代没有机会上学，却是过目不忘，脑子灵得很。我与韦恩老爹，JimEleanor的友谊，在不同程度上象是弥补了我爷爷奶奶身上的某些不足——韦恩老爹的聪明和爽朗，Jim的严谨和随和，Eleanor的能干和爱读书，都是吸引我的特质。
我爸爸妈妈了解了我跟三位老人（还有其他几位老朋友，容后再叙）交往的具体情况以后，当然也就放下心来，并啧啧感叹，这是很难得的友情。他们叮嘱我，这么有意思有情谊的朋友，要好好珍惜。
当我读完第一个硕士学位时，我爸爸妈妈来参加我的毕业典礼，我带他们从南加州飞去中西部拜访了几位老朋友。我爸爸印象最深的是Eleanor，年近八十的老人，腰板笔挺，走路如风，特别是在面积很大的百货大楼里，穿梭自如，令我爸爸几乎要小跑着才能跟上她的步伐；Eleanor特别有节约意识，持家有方，钱包里常年装着报纸上剪下来的各种促销广告、优惠券、折价券，经她各种排列组合折扣再折扣，就能神奇地把好好的商品以很低的价格买到手——她的名言是，“不付原价！”我爸爸觉得新奇又有趣，很佩服她！
除了我假期时常飞到威斯康星去看三位老人，他们也会来看我。我在读新闻硕士学位期间，暑假在密西根北部的一个风景如画的小岛当实习记者，韦恩老爹，JimEleanor一起开车过来看我，单程大约六百多公里的距离呢，老人们视之为小菜一碟，甘之如饴。我毕业的时候，韦恩老爹也特意代表他们威州三人团飞过来参加我的毕业典礼。
老人们年纪略长，心可年轻着呢。他们趁着腿脚还健康，每年结伴去世界各地旅行，去欧洲，也顺便去德国看韦恩老爹的外孙女；去南美，韦恩老爹遭受高原反应被抬上山顶，然后被我们取笑了很久；去埃及，三个人头顶当地特色的裹头巾，骑着骆驼，在金字塔前拍的照片，让我想象出一部夕阳红版本的《印第安纳?琼斯》历险片，莫名好笑！
我在决定结婚之前，没有机会带爱人回国见我父母，所以带着他飞去威斯康辛给韦恩老爹，JimEleanor过目——他们仨通过了，我才更确定自己的选择。后来搬到德国，生了老大松松以后，一家三口回去看望老人们，他们全都高兴得不得了，觉得我这小孩竟然也有自己的小孩了，太神奇了。Eleanor把孙子孙女小时候玩的玩具和看的图画书一股脑地倒在厨房地上给松松玩，松松玩到乐不思蜀。
那时候，Jim的忘性渐渐大了，我们聊天的时候，他依旧温和地笑着听，但是偶尔会加入进来问一个问题——一分钟前他刚刚问过同一个问题，自己却不记得了。那是年青的我第一次接触老去，当时并没有太多的感概，只是坦然接受Jim已经开始老去与健忘这一事实，如常地再次回答他的提问就是了。有一次他带Abby出去散步，被警察送回家，因为他不记得回家的路了。Eleanor和儿女们就开始警觉了，立即采取措施，以防他再次走失：她们一是在Jim的身上放了名片，写着家里的地址和电话，二是叮嘱他不能带着Abby走太远。
Eleanor看起来没什么变化，依旧爽利地操持家务，把Jim照顾得很好，身板只是略略有点弯而已，走路仍是疾如风。韦恩老爹变化也不大，但是咳嗽加重了。他们仍然维持着多年的习惯：每周去同一个中国餐馆聚餐，去同一家酒店走楼梯和吃自助早餐，以及跟同一位邻居（她跟Jim一样是大学退休的教授，年龄比他们三位还略大一些）打桥牌。。。我以为日子就这样平静快乐地永远继续，直到有一天突然接到韦恩老爹的电话，Eleanor去世了，头一天还跟老伙伴们打桥牌，道了晚安上床睡觉后在梦中就去了。Jim被儿女们接去照顾，我没有再跟他联系上，他不久之后也走了。
我仍然会抽空从德国飞回美国去看望韦恩老爹，有时候是全家一起，有时候是我一个人。我那时候还没有换护照，每次赴美都要申请签证，需要邀请信，我就请韦恩老爹的女儿波比给我发邀请信。那一年夏天，我刚刚收到了波比传真发来的邀请信，正要递交签证申请，却突然接到波比的女儿给我打来的电话，韦恩老爹去世了。我站在原地放声大哭，我爱人和松松都跑过来搂着我，安静地陪着我。我赶不及去美国参加老爹的葬礼，上网找了一家花店，给他订了鲜花。葬礼过后，他的孙女告诉我，鲜花及时送到了，很好看。她在老爹的葬礼悼词上，也提到了我。
十几年过去了，我和韦恩老爹、JimEleanor三位老人一起度过的快乐时光，在我脑中依然鲜活。只要我对他们的记忆还在，他们就都还在呀。
DrKoalaK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