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本篇文章开始,我打算逐一分析一下电影《我不是药神》所塑造的六个主要人物。
我认为,《我不是药神》在艺术水准上,之所以能称得上是中国电影史上批判现实主义电影的里程碑,关键就在于其塑造的六个主要人物形象很饱满,有很强的真实感。人物留给观众进行解读和品味的空间相当大,非常值得观众在细节上对人物进行深度分析。
我的分析从男一号程勇(徐峥饰)开始。
程勇的形象在影片中发生过两次巨大的转折,所以,他有三段不同的形象(中年油腻家暴男→土豪暴发户→药神),下面分段解析。
一、中年油腻家暴男
在影片开头,程勇是以这样的形象登场的:
他头发蓬乱,满脸油腻,眼神浑浊,披着衣服,以近乎葛优躺的姿势坐在沙发椅上,百无聊赖地在年的台式电脑上玩微软windows98上内置的纸牌游戏,有气无力地经营着一家印度神(壮)油(阳)门面店。
一股深深的丧文化气息从银幕上向观众扑面而来。
当隔壁旅店老板的推门声传来时,程勇还是继续玩纸牌,眼睛压根就没望向门口。可以看出,程勇根本就不担心此刻是某位顾客上门了。
这恐怕有两点原因:
第一,中国男人一般倾向于在大晚上而非大白天购买壮阳药;
第二,程勇的印度神油店的生意真的真的很冷清。
旅店老板告知程勇,门面店的房东打电话到旅店座机上了,委托他过来催程勇赶快交房租。可见,程勇拖欠房租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值得注意的是,影片的这段剧情设置得非常有时代气息。
因为,年时手机在中国还没有普及。当时大家要远距离即时联络时,主要渠道靠电话座机,次要渠道靠台式电脑上的QQ软件。离开了电话座机和台式电脑,人就联系不上了。
今天人人谈之色变的“失联”状态,在那个年代可谓是人与人之间的常态。
影片交代了,隔壁旅店里有座机,可为什么程勇的门面店里没有座机呢?
原因恐怕只有一个字:
穷。
换成三个字就是:
没生意。
为什么没生意呢?
影片马上给出了答案。
程勇问旅店老板,他之前特意委托老板在旅店柜台放上几瓶印度神油,到底放了没有?
旅店老板说他放了,但是旅店的旅客根本就不买账。
而且旅店老板自己马上就给出了旅客不买印度神油的原因。
旅店老板告诉程勇,他自己试过那玩意,发现“没逑用!”还是伟哥才真管用。
所以,印度神油店没生意的原因是因为:
印度神油没逑用。
(伏笔:没逑用的印度神油,后来居然神奇地救了程勇一次)
在交代了中年油腻的程勇交不起房租的穷与丧之后,影片的镜头开始转而叙述程勇的家庭关系。
程勇先去了养老院,看望了瘫痪在床的父亲,并给父亲喂饭。
养老院的工作人员告知程勇,老爷子身体状态不太好,医院检查检查。
结果程勇马上表示,医院检查都是把没病的说成有病的,犯不着去检查。
工作人员又说,下次一定要按年预交养老费,不能再这么一个月一个月的挤牙膏式的交钱了。
程勇深感无力,只能用一包烟贿赂了一下工作人员,求他网开一面。
接下来,程勇去了公共澡堂,和自己的亲儿子程小澍[shù]一起洗了澡,在包子铺吃了饭。
程小澍向程勇要两百多块钱买球鞋,程勇反问了一句:“怎么不找你后爸?”程小澍回答说不想让后爸买。程勇翻了翻瘪瘪的钱包,把两百多块钱爽快地给了程小澍。
这个剧情一下子交代了三点信息:
第一,程勇是离异人士;
第二,程勇和他儿子感情很好;
第三,程勇此刻手头真的很拮据,连两百多块钱对他来说都不是个小数目。
饭后,程勇送程小澍上了前妻的车,前妻表示她正在准备移民美国,并打算把程小澍也带走。程勇立刻认为前妻这是要让他们父子骨肉分离,嘴里马上蹦出两个字:“没门!”
镜头一转,开始讲述程勇和前妻的某场谈判。前妻带了一个律师,三个人坐在一起谈。
谈判的重心是程勇放弃对孩子的抚养权,让前妻带孩子出国,同时程勇将获得一笔补偿款。
镜头一开始,是律师一个人在和程勇谈,前妻并没有做声。
这种法律上的委托代理关系当然是正常的。
但程勇却很不满意,他向前妻发飙:“你不会说话了吗?要让别人替你说话!”
前妻把律师刚才说过的话重复了一次,再次提出希望带孩子出国的要求。
程勇表示绝不接受,给多少钱他都不接受。
前妻有点恼火了,按照程勇的意思,她出国后,孩子只能是留给程勇抚养。可程勇现在又穷又丧,孩子留给他,前途堪忧。
前妻指责程勇这么搞是不顾孩子前途,并指责程勇不是个男人。
程勇与前妻之间的这种谈话方式,以及所折射出来的昔日夫妻关系,很值得我们琢磨。
两人离婚了,成了陌路人,尚不能好好说话。之前婚姻中的夫妻谈话模式可想而知。
程勇听了前妻讥讽他的话,一下子暴起,很熟练地直接一巴掌扇过去。
律师上前阻止,程勇愤怒地竟然连律师都打。
前妻不闪不避,倒是异常淡定,或许也是彻底的心冷和绝望吧。
她冷冷地说:“你打吧,我不怕你。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结果,她被程勇打翻在地。
这段剧情,彻底坐实了程勇的家暴男形象。
可以推断,程勇之前在婚姻中肯定有家庭暴力倾向,而且他的家暴已经是家常便饭,想打就打,非常自然了。
律师报了警,于是,程勇被送进了派出所。
前妻的弟弟,也就是程勇昔日的小舅子曹斌警官登场。
他忍不住要冲上去狠狠地揍程勇,结果被同事拦住。
曹斌一边吼:“你要再敢动我姐姐,我打死你!”一边抓起桌上的各种东西奋力地砸程勇。
程勇怯怯地靠在墙边,狼狈至极。
(伏笔:后面会有一个完全反向的剧情)
曹斌出了一口恶气后,出了派出所,直接坐上了一辆车的驾驶座,车的后座上坐着程勇前妻。
曹斌本来手上点了一根烟,还没有抽完,结果上车后自己自觉灭掉了。
曹斌问,“姐夫怎么没来?”
程勇前妻说,他在出差。曹斌建议姐姐先出国,至于小澍出国的问题以后再解决。
这一段剧情时间极短,但包含的信息量极大。
我们可以至少归纳出以下几点:
第一,程小澍的后爸是个很有钱的富商,但是他和程勇前妻之间不是真爱。
后爸有钱这一点,从程勇前妻的衣着打扮、发型妆容、豪车,以及能够有全家移民美国的前途中可以看出来。
不是真爱这一点,则来自后爸在影片中的神秘缺席。
不管是继子的抚养权谈判,还是老婆被人所伤,在这些重要场合,这个有钱的富商都始终没有露面,这是很不正常的。
即使这个富商真的在出差,为生意忙的不可开交,但只要他还是真的爱老婆的人,那么,最起码也应该委托一个下属或朋友前来照顾一下受伤的妻子。
但这些他都没有做。这种异常的冷漠,证明了不是真爱。
第二,程勇前妻怀有身孕,这是那个有钱富商的骨血。
怀有身孕这一点,是从曹斌上车后主动灭烟的剧情中揭示出来的。这说明了为什么富商虽然和程勇前妻没有真爱,但却依旧娶了她为妻的原因。
而程勇不顾前妻怀有身孕,却依然打了前妻,则进一步坐实了程勇的家暴男形象。
第三,程小澍与后爸的关系很紧张。
母亲长期被家暴,程小澍不护着母亲讨厌父亲,反而在言语中表达出了对程勇的喜爱。这是非常值得琢磨的一点。
不要因为孩子小就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家暴对孩子的伤害尤其大,人天生同情弱者,孩子也不是傻子。
既然知道妈妈被爸爸家暴,程小澍应当跟妈妈更亲,更同情妈妈才对,可为什么没有呢?很大的可能性是妈妈做了一些程小澍不喜欢的事情,所以程小澍觉得妈妈没有什么好同情的。
程小澍宁愿找房租都交不起的亲爹要钱买鞋,也不找后爸要钱。这是个挺奇怪的现象。
按理说,一般父母关系不和还离婚的家庭的孩子会比较早熟懂事,如果程小澍真的爱亲爸爸,就应该找个理由管后爸要钱,然后偷偷给程勇还租金才是。
可程小澍在程勇如此拮据的时候还管他要钱,应该是因为,后爸对程小澍的态度非常不好,很有可能还进行过侮辱。
所以,程小澍才不愿意和后爸呆在一起。
第四,前妻与程勇离婚,主要原因并不是程勇家暴,而是在于程勇很穷。
前妻在争夺孩子抚养权时,其说辞并不是“难道你要孩子变成你这样的暴力狂”,而是“难道你要小澍和你一样卖神油吗?”
这就说明,前妻和程勇离婚的最重要的原因不是家暴,而是嫌程勇没钱途(此处非“前途”笔误——无让注)。
程勇的错,就在于他不够有钱,不能给妻子一个舒适安逸的生活环境。
第五,程勇与前妻的婚姻失败,过错并不完全在程勇,关键的问题还是两人价值观不合。
仔细想想,程勇租个小店,生意不好,还要负担父亲的养老院费用,还要抚养孩子。他的负担相比他的财力而言很重,但他却没有逃避他自己的责任。
所以,按主流社会的平均道德水准来看,程勇的责任心(这种责任心恰恰是主人公后来形象能够升华的关键)已经在及格线以上了。
程勇的前妻表达过对程勇的看不起,程勇反而也表达过对前妻的看不起。
他在争夺抚养权的争吵中说过,前妻现在的优雅生活都是他的富商老公带给她的。
这就说明,两人的婚姻失败,主要是价值观不合造成的。
程勇也不是天生家暴男。
他之所以成为家暴男,很可能是他婚姻失败的结果,而不是婚姻失败的原因。
他的中年油腻和丧文化,并不是因为他的不努力,而是因为,他发现不管自己怎么努力,终究还是无法成功。
从这个角度说,程勇并不是一个坏人。
他只是一个有着某些缺点的普通小人物。
前妻要的是荣华富贵,要的是给自己的亲骨肉一个充满希望的成长环境,让自己的孩子不要复制程勇的人生;程勇要的是骨肉亲情,要的是全家人在一起。
谁都没有什么大错,只是价值观不合。
综上所述,影片仅仅用了大约15分钟的时间,就把程勇这个中年油腻家暴男的形象给立了起来,而且人物基本关系也交待清楚了。
可以说,像程勇这样卑微的小人物,在日常生活中我们每天都能见到。
这个角色带给观众强烈的现实感。
编剧、导演和演员的功力可见一斑。
要知道,一部优秀影片的功力往往体现在细节之中。
打动观众的现实感,恰恰就来源于编剧、导演和演员从各种细节上对人物形象进行的精心塑造。
优秀的电影,剧情本身直观表达出来的东西往往只有10%。
还有90%的东西,是隐藏在直观剧情之下的冰山,是电影留给观众进行反复琢磨的领域。
正所谓:
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注此写彼,手挥目送。